和文珠、费烈、柏奕他们在海上玩了一天,回到家里,蕙心已累得要命,皮肤晒得又红又烫。
「太累了?一点东西也不吃。」母亲看了直摇头。「吃一点粥吧?」
「让我睡一下再吃,好不好?」蕙心躺在床上不想动。「好久没运动,真是累惨了。」
「说累惨了,我会以为你已四十八岁。」母亲说。
「老了嘛。」蕙心笑。
母亲正预备出去,忽又想起什么。「有个姓任的男孩子打电话来」她说,「叫任——任哲之。」
「啊——是他。」蕙心精神一振。
昨天午餐时才碰到任哲之,如今——他又来电话了。当年她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,如今再见,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欣喜——「当年」对她来说是永难忘怀的吧?因为当年有斯年。
「他留了什么话吗?」蕙心问。
「他说会再打来。」母亲说:「他是谁?」
「他不是男孩子,该是男士。任哲之是我的助教,当年对我很好。」她说。疲累似乎顿时完全消失了,她甚至坐了起来。「他各方面都很出色,现在一定不是助教了。」
「怎么没听你提起过?」母亲问。
「为什么要提他?学校这么多同学、助教,」蕙心笑,「若都提,你会烦死。」
「怎么会顾?哪一个母亲不喜欢女儿的朋友?」母亲说:「他怎么突然出现了。」
「昨天碰到的。他好像去了外国,大概刚回来。」蕙心不愿再讲。「我要睡了。」
「你这孩子!」母亲笑。这个时候,电话铃又响了起来,佣人接听之后,匆匆走进卧室。
「小姐,找你的,一位任先生。」佣人说。
「我去听。」蕙心从床上跳起来。母亲径自走开,留下蕙心独自在客厅。「我是蕙心。」她说。
「哎!——蕙心,我找了你一整天,」任哲之愉快的声音,「能不能出来?我想立刻见见你。」
「这——如果你不介意我又红又黑,人又累的话。」她说。她也想见他。
「原来你去游泳了?」他笑。「怎么不叫我一起去?」
「是和文珠她们,你记得吗?李文珠。」她说。
「当然记得,那个富家女,脾气好大的文珠。」哲之笑。「怎么样?我半小时后来接你。」
「好。」她点头。再见故人,感觉完全不一样,为什么不好呢?往日一切总是刻骨铭心的。
「等了那么多年,你总算答应了我的约会,」哲之幽默地,「我总算没有白等。」
「你——说笑话。」她果得一下。哲之还是如当年那般的重视她?
「半小时后,我在楼下等你?」他说。
「你知道我家地址?」她问。
「怎么不知道?」他在电话里笑。「当年没资格送你回家,却好多次目送着你回去,怎不知道?」
「那——等会儿见。」她挂了电话。
原来,她在哲之心目中的分量这么重!她不知道,从来不知道,当年,功课、事业重于一切,她根本不屑理会身边所有的男孩,即使出色如斯年,她也让他悄悄地走过,她——是不是太蠢?
半小时实在很快,她不能再想往事。
好在她回来时已浇了澡,所以,匆忙的换好衣服,略化了淡妆,便已到了约定的时间。
在母亲微笑的注视下,她再走出大门。
哲之已等在那儿,开一辆很帅的雪铁龙。
「你真准时。」哲之笑。
「我总算还有点好习惯。」她上车。
雪铁龙虽贵,但很舒服,坐在里面感受不同,有点像当年斯年的四五o跑车——哎!又是斯年。
「知道吗?你有太多的好习惯吸引着我。」他说。
「总是有人替我发现好习惯,我自己并不知道。」她
说:「这是我的幸或不幸?」
他没有回答,凝视她一阵后,发动了汽车。
「能再见到你,是我回香港最大的收获。」他说。
「才回来?」她问。
「是的,我一直在美国当讲师。」他点点头。「很没有争强好胜心,是吗?」
「还要走吗?」她问。
「香港有你,我还走?」他半开玩笑。「港大请我,我考虑了好久,签了一年约。」
「只签一年?」她问。
「不知道环境适不适合,美国那边的教席还保留着,」他说,「我是比较谨慎、稳重的人。」
「我记得你是最出色的助教。」她笑。
「最出色?当年你甚至不正眼望我,」他说,「我连约你看场电影都不敢开口。」
「有这样的事?我怎么完全不知道?」她笑问。
「你那不经意的傲气实在吸引人,」他说,「听其他同学说,你快是那家大公司的老总了。」
「有得必有失,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。」她感叹。
沉默了一下。
「我听过你的故事,实在——很遗憾。」他说。
她好意外,真的意外,他也听过她的故事?她和斯年的?
「是一个教训。」她说。
「好在你看来很好,」他由衷地,「如果见你憔。阵失意,我会受不了。」
「准淬失意的不是外表。」她说。
「蕙心,但愿我能帮忙。」他诚恳地。
她想一想,点点头又闭一闭眼睛,非常妩媚的一个动作,几乎令他看呆了。
「谢谢你。能够再见到你,已经是很开心的事。」她说。
「我会牢记这句话。」他笑了。
「牢记?」
「这是鼓励自己,给自己打气的一句话,」他说,「现在我不会再放弃机会了。」
「我该怎么说,也谢谢你?」她说。
「不要谢,只要给我机会,接受我。」他凝视她。
她心湖中掀起阵阵涟满,也许并不因他的话——他是她当年的朋友。
当年的朋友,她——完全没有办法。
「哎——我们现在去哪里?」她转开了话题。
「先吃一点东西,去马会,好吗?」他说:「马会比较近。」
「随便。」她没有意见。
「昨天——昨天中午碰到的那位男士是谁?」她问。
「一间公司的广告经理,也是朋友。」她淡淡地。
「很不错的一个人,」哲之说,「你们一起坐在那儿,令人又妒又羡。」
「哪有这样的事?」她笑。
「真话,我是被刺激了才多看几眼,这才认出是你。」他说得很认真。
「如果没遇到我,你想过找我吗?」她微笑问。
他考虑一下,点点头。
「我也曾到处打听过你,说真话,我一直没有勇气来到你面前,」他说,「在你面前,我感到自卑。」
「谁信?港大的教授。」她夸张地。
「不,讲师。」他说。「不论我是什么,蕙心,你在我心目中永远高不可攀。」
「不是这样,我只是个凡人,」她摇头,「我一点也不特别,慢慢你会发觉的。」
「以前留下的印象很难改变。」他笑,「知道吗?约你之前紧张了一天。见到你之后还是紧张。」
「现在还紧张?」她不能置信。
「手心直冒汗。」他把手伸过来。
她碰了一下,果然手心冒冷汗,她忍不住笑了。
「你别把紧张传染给我。」她说。
「我一定要克服。」他说:「沈蕙心现在是我的朋友,不要紧张,不要紧张,一、二、三,ok,好了。」
「这么容易?」她哈哈大笑。
「放松一下自己嘛。」他说:「听说你曾去纽约受训,是不是?」
「是。当时——不知道你在那里。」她说。
「我在哈佛,那时在念mba。」他说。
又是哈怫。她跟哈佛的人特别有缘吗?
「我几乎去哈佛念书,奖学金都申请了,但后来放弃了,」她叹一口气。「有些事——在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。」
「为什么放弃?」他不明白。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,哈佛哦!
「突然发觉它——失去意义,」她摇摇头,「生命中的某些东西是不能强求的。」
「很消极,不好。」他说。
「不会一直这样子,过一阵就好了,」她笑,「而且,消极只在这件事上。」
「我明白。」他点点头。
马会到了,停好车,他们上了六楼。
「你是会员?」她问。
「父亲是,所以能来。」他说。
斯年当年也是会员,只是他不爱来这儿。斯年是属于文华的。
中餐厅里很静,人不多。主要因为晚上小孩不能来。所以,许多有孩子的家庭就转往别处了。
「平日有什么消遣?」他坐下来问。
「没有,上班、下班,」她笑,「没有消遣,只有教堂。」
「天主教?」他看她。
「你很敏感,」她苦笑,「他当神父,我不一定信天主教;是基督徒,这是不会变的。」
「很抱歉,提到他。」哲之说。
「这是事实,提不提都一样,我不介意有人说,」她摇摇头,「既然你了解,我可以说——提与不提都无妨,我是不可能忘了这件事、这个人与这段情的。」
「我了解,」他连连点头,「谁没有过去?谁没有烙痕?」
「你——也有?」她意外地。
「不,可以算——没有,」他笑,「我是无花果,而且——至今也许还有希望。」
「啊——」她说不出话。
他指的是她?对不对?当年她真是没跟他讲过十句话,怎么会——怎么会——
「所以我绝对相信,爱情真能使人变成傻子,」他轻叹,「尤其是我,简直——不知畏惧。」
她已经很明白了。他是一个感情执着的人,虽然是单方面付出,他也绝不退缩、绝不言悔。
哲之是个执着的人。
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,或者——抱歉?」她摇摇头。「抱歉并不适合,但——」
「你不必说什么,这不怪你,是我自己的事。」他打断她的话。「只要你今天——给我机会。」
她笑一笑,不置可否。
哲之不同于柏奕,哲之是「老」朋友,是回忆里的片段,何况——哲之是出色的。
「微笑等于默认。」他盯着她看。
「不笑做什么?能再见到你,的确开心。」她摇摇头。「我是个爽快的人,从没有默认这回事。」
「啊!我梦破得真快。」他说。
「你比以前油腔滑调多了。」她说。
「你还记得我以前?」他惊喜地。
「记忆里的一切都很完整,很难忘怀。」她说。「尤其是一些美好的事。」
「我很庆幸能成为你记忆中的一分子。」他说。
「当然,教了这么多年中外大学生,你的口才应是一流的。」她笑了。
「我口才最糟,除了上课时。」他说:「尤其面对女士们,我根本不会讲话。」
「我不是女性?」她反问。
「对你——我是孤注一掷。」他半认真地。
她呆愣一下,她承受不了这压力。
「哲之,不要这么说,」她正色地,「我没有鼓励你,我更不能保证什么,请——不要给我压力。」
「抱歉,」他脸马上变色,「蕙心,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说,忘了它,就当我没说过。」
「不,不是这意思,」她吸一口气。「目前我心如止水,我怕你失望。」
他愣愣地凝视她半响。
「六年前我失望过,所以远走异域,」他诚恳地,「今天我已不再重得失,我们是朋友已经令我开心得睡不着觉了,蕙心,请试着了解我。」
「若是这样——我会很开心,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
友的。」她展颜一笑。「你知道,没有压力是很好的一件事,否则我怕弄巧成拙。」
「你说得对,我明白了。」他做一个发誓的手势。「凡事顺其自然,对吗?」
「对,顺其自然。」她好开心。「我会找个时间约文珠、费烈他们,哎——你知道文珠结婚了吗?她的丈夫家瑞是我的同事,又是朋友,我们常在一起。」
「想介绍给我?」他问。
「是。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,你会合得来。」她热心地,只要不提感情的事,她爽朗得很。「还有费烈,他是剑桥的,修养一流。」
「真羡慕你认识了这么多好朋友,在今天想找一。两个知己是很难的。」他由衷地。
「他们也都是斯年的朋友,青梅竹马的。」她垂下头。
「他叫斯年?」哲之问。
「傅斯年。」她点点头。
「他和文珠——」
「他们也是青梅竹马。」她说。她相信斯年和文珠并没有情,斯年认识她才认识了爱情,是这样的,她坚信。
「好。找个时间,你把他们介绍给我,」他点点头,「或者——我能填补你们其中一个空缺。」
一个空缺?斯年的?他能吗?
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,文珠旋风般地卷进蕙心的办公室,也不理素心正在讲长途电话,就大模大样坐在一边的沙发上。
蕙心做一个请等一等的表情,秘书又送上茶来,文珠却只是似笑非笑的一副怪表情。
「是不是进错了办公室?」蕙心放下电话,打趣着。「要不然就是外面吹了怪风。」
「别不识好人心,我是专程来找你的。」文珠说:「中午我俩找个地方聊聊。」
「想在中环找地方聊?又是文华?」蕙心笑。
「不是文华,那里太多熟人。」文珠说:「今天所有男生都不参加,只是我和你。」
「今天是什么大日子?」蕙心问。
「外面吹起东南北西怪风,」文珠白她一眼,「家瑞中午有约,费烈也没空。」
「于是你想起了我?」蕙心说。
「别告诉我你没空,」文珠怪叫,「沈蕙心,今天中午你一定要陪我,否则我跟你没完没了。」
「一定陪你,我总是有空的,」蕙心淡淡的,她永远学不会文珠的天真、夸张,「就算有约也会推掉。」
「喂,我听说一个秘密哦!」文珠半开玩笑地。
「秘密?你说李柏奕?」蕙心大方地。
「不,不,同学告诉我任哲之回来了,」文珠眨眨眼睛,「又有人看见你们在一起,这任哲之真有恒心,六年前碰了钉子还不灰心,六年后居然卷土重来,蕙心,是不是这次被他感动了?」
「我能说什么?香港实在太小了。」虽心不介意。「碰来碰去都是熟人,一点点的小事却被说成天那么大,我是那么容易被感动的吗?」
文珠盯着她研究了一阵,摇摇头。
「你对斯年还没忘情,是不是?」她说,「找不到一个人足以代替他在你心中的地位?」
「不要说得这么文艺腔,什么代不代替的?」蕙心笑。「我只是——」
「曾经沧海难为水?」文珠抢着说,「这是什么时代了,还有这样的事?」
「我没有这样说过,是你敏感,抢着说的。」蕙心摇头。「我只是说,目前无意谈这些事。」
「等开了老总再说?」文珠笑。「同学里面真是以你最威风,包括男同学。」
「各人有各人的苦衷,」蕙心说,「我不觉得这是威风,但有机会,我也不必放弃,对不对?」
文珠想一想,突然改变了话题。
「刚才我碰到斯年的父亲。」她说。
「哦——我没见过,也不认识。」着心心中大为震动,却不敢表露出来。」
「但是他知道你,」文珠自得地笑,「他还问起你现在做什么?好不好?」
「他——没有怪我?」蕙心的声音中带有苦涩。
「怎么会呢?他是明理的人,儿子要做神父,又没有人用枪对准他,逼他去,」文珠永远这么直爽,「那么大的人了,他怎么会怪你?」
「他——还说了什么吗?」蕙心问。
「斯年很少给他们写信,半年前他们去美国看过他,」文珠耸耸肩,「他说斯年很好,不过很沉默,」
「斯年一直都不太多话。」蕙心说。
「我认识的斯年可不是这样的,他啊!比谁都风骚,比谁的话都多,又瞩道。」
「怎么用风骚两个字来形容男人?」蕙心说。「斯年只是比较霸道而已。」
「说起霸道,他可比不上我,」文珠说,「他曾经被我气得半死。」
「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。」蕙心感叹。
「哎——不再谈斯年,」文珠拍拍手,站起来,「你这准老总是不是可以离开了?」
‘说时。」蕙心吩咐秘书一声,伴着文珠走出来。」不过下午三点钟要开会,我不能走得太远。」
「放心,去置地广场顶楼的银行家俱乐部,够近了吧?那儿东西很好吃。」文珠说。
「你是会员?」蕙心看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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