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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(2 / 2)

「以前有人说过同样的话。」她冲口而出。

「谁?谁说过同样的话?」他感兴趣地。

「六年前的斯年。」她吸一口气说。

「斯年?」他笑起来。「你说过我某方面像他,是不是?我这影子很想见见他本人。」

「柏奕,你不是影子,真的,我没有这幺说过,」她立刻解释,「如果我说错了话,请你接受我的道歉。」

「别担心,其实——我并不介意当斯年的影子,」他笑,「如果你愿意接受这影子的话。」

「柏奕——」她心中一窒。

「我不打扰你了,你早点休息吧!」他立刻说:「虽然没见到你,听见你的声音也很开心了。」

「柏奕——哎!再见。」她放下电话。

柏奕的来到已是意外,他直率的话更令她不安。柏奕像斯年,但——他能代替斯年吗?

她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,但——柏奕是压力。

她透一口长气,赶紧冲个凉,回到了床上。

刚上床,电话铃又响了,她皱皱眉,这幺晚了,柏奕应该知道会打扰人。

「我是蕙心。」拿起电话,她说。

「刚才在跟谁讲话?」斯年的声音。

啊!斯年,她立刻精神大振。

「斯年,刚才是香港广告公司的李柏奕打来的。」她说:「他来美国开会。」

「就是大家说很像我的那个?」他问。

「气质像,外貌不像。」她说:「我在香港找不出哪个人的外表比你更出色。」

「是在捧我?」他笑。

「到今天我再来捧你有什幺用呢?」她摇头。「我讲的是事实,不是拍马屁。」

「那李柏奕——讲了什幺?」他问。

「他想见你。」她简单地说。

有些话是不必告诉他的,是吧?她分得很清楚。

「见我?为什幺?」他意外地。

「谁知道?我没有问他。」她说:「这幺晚还打电话来,是不是有事?」

「不,没事,大脑很兴奋,睡不着。」他微笑。

「大脑兴奋?你写了文章?」她打趣着。

「不——」他顿一顿,说:「我没有想到,六年后又可以和你同游纽约。」

「你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,是吧厂她叹一口气。」我也是这怎幺想。「

「所以——命运不是我们能安排的,我现在也相信这句话了。」他说。

「你曾经试图安排过命运吗?」她问。

「是——我安排自己做神父,这也许不是命运的安排,而是我自己的安排。」他说:「所以——我仍要受苦,受折磨,因为——我没有资格安排自己。」

「你怎幺——这样说?」她心中波动得厉害。

「这是我真正的感受。」他说。

「我不明白,斯年。」她深深吸一口气。「难道事到如今,还可能——有什幺转变?」

即使是吸了一口气,她的声音仍听得出轻颤。
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他叹一口气。「我只是觉得——我在跟命运搏斗,很辛苦,也不能预知谁胜谁负,我自己——矛盾得很。」

「是——这样的。」她再也不能平静了。「斯年——是不是我——打扰了你?」

「不,不因为——不全因为你。」他一连换了三种语气,他的确是太矛盾了。「我自己本身的心理状态、精神状态都很影响我,大部分是因为我自己。」

「那——我能帮忙吗?」她问。

「我想不能。」他叹息。「自己扭转命运的苦果,应该让自己来尝的。」

「但是——你扭转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命运。」她说:「尝苦果的人也不该只有你。」

「慧心,我好抱歉。」他这声蔷心,这句抱歉似乎是从灵魂深处讲出来的,非常震撼人。

「不必说抱歉。」她黯然。「整件事并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,我也不能推卸责任。」

「在纽约,在这unpma使我想起好多、好多往事,这三天来我都睡不好。」他说:「尤其——我必须每天面对你。」

「斯年,你是想说——不陪我去波士顿了?」她很敏感。

「‘不,这是对我的惩罚。」他立刻说:「上帝叫我要时刻面对我自己做过的错事。」

「这也不能算错,你已经对上帝奉献了自己。」她说。

「可借——我的心并不专一。」他说。

她黯然,她知道他想说什幺,却不敢接口,怕万一说错了话,他会难堪。

「明天——我们是九点钟走?」她转开话题。

「是。」他不想提刚才的话。「会不会太迟?」

「我想正好。」她立刻说:「太早了会碰到李柏奕。」

「你怕碰到他?」他敏感地问。

「不——我只是——并不想在这种时间、地点见到他而巳。」她说。

「不必担心,就算见到他也只不过是打个招呼,说声哈罗罢了!」他说。

「话虽如此说,我——仍会尴尬。」她终于说。

他想一想,似乎明白了。

「你担心我的神父身分?」他问。

「不是——」她吸一口气。「难道你想见他?」

「有点好奇。」他笑了。

「我没想到你的好奇心会这幺大。」她也笑了。「他只不过是工作上的一个伙伴而已。」

「我明白,我也不担心他,或者——这比好奇更强烈一点,我说不出是什幺。」他说。

他说不担心——他担心过吗?担心什幺?而且——比好奇强烈一点的,又是什幺呢?

「我完全不懂你的话。」她说。

「或者有一天你会懂,休息吧!明天我七点钟打电话叫你。」他说。

「这幺早?」她叫。

「面临的是长途旅行,我是说开车。」他笑。「而且玩了一整个晚上,你的行李整理好了吗?」

「啊——我现在就整理。」她从床上跳了起来。「老天,我完全忘了这回事。」

「睡吧!明天七点我叫你起来。」他温和地。

他对她的淡漠巳变成温和,很令人舒服的温和。

「不,不行,不整理好我会一夜睡不着,这是我的脾气。」她说。

「看来我害了你。」他轻笑。「要不要过来帮忙?」

「啊——」她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睡衣。「算了,我自己做,反正有些行李还没有打开,要整理的不会太多。」

「那幺快动手吧!」他亲切得像个体贴的男朋友。「无论如何,你要保持体力。」

「我会——我们要开很久的车吗?」她反问。

「要好几个小时,比坐飞机还累。」他说:「我去睡了,你快点收拾。」

「斯年——」她叫住他,「如果你愿意,你可以过来帮忙。」

「啊——好,我立刻来。」他十分高兴。

是她回心转意?或珍惜他们相聚的短暂?

他们牵着手,会到达目的地吗?

上午九点钟出发,直到下午三点才到达哈佛,沿途只停了一次车,在风景美丽的休息站洗手,吃一点简单的食物,然后就马不停蹄地直奔目的地。

有斯年在实在给了蕙心太多的帮助,他在哈佛前后四五年,各处都熟得很,他带她办了报到手续,带她登记学生宿舍,又替她安置好行李什幺的,直到弄妥一切后已暮色重重了。

「去吃晚饭,好吗?」他带笑注视着她。

「可有好地方?」她迎着他的视线。

视线相接处,顿见火花——虽然他们看不见希望,也不能预知未来,然而,感情却非他们所能控制的呢!

「有个小小的意大利餐厅,就在不远处,那儿的东西比较合中国人口味,我们不妨去试一试。」他说。

「好,就在那儿。」她点头。

她终于发觉,顺从他的话是件很快乐的事,女孩子实在不必太倔强、太骄傲。

他们并肩往前走,即使到停车处,他们也得走一段,这古老的青藤名校,的确又大又气派。

「我想——明天我们可能碰到朗尼。」他说。

「朗尼?」她呆怔一下。似乎突然间才记起这个人。「啊!当然会碰到他,不过这一次,他不是我的指导教授。」

「其实我——很希望他是你的指导教授。」他说。

「为什幺?」她实在意外,当年的事朗尼是导火线。「我完全不明白。」

「朗尼是个出色的教授,由他指导,我相信你会受益更多。」斯年由衷的。

「但是——」她说不下去,怎幺说呢?

「当年——我曾经说过,并非真正因为朗尼。是我自己钻进牛角尖。」他摇头。

「我相信朗尼不来指导,也决不是因为当年的事。」她说得很肯定。「他是个非常明理、睿智的人,只是,我现在要学的,大概不是他的专长。」

「也许是。」他点点头。「不过——我始终对他、对你都有一份歉意。」

「你若见到他,自己告诉他不是更好?」她笑。

「这话怎能启口?」他摇头笑。「对以前的事我这神父应该忘怀了,但是我做得不好,始终忘不了,我知道,我绝对不是个好神父。」

「没有人要求你做个好神父。」她说。

「我自己要求。」他苦笑。「除非不做,既然决定做了,我就希望自己能做得好。」

「自我要求,」她无可奈何地笑,「我也饱尝过这自我要求之苦。当年太幼稚,什幺都不懂,惟一的目的就是往上爬,野心实在太大。」

「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。」他笑。

「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。」她摇头。「大得我穷一生之力也负担不起。」

「这就是人生。」他说。

汽车就在前面,再走几步——怎幺有人倚在他们车上,看清楚了,啊!朗尼。

「朗尼,」蕙心扬声招呼,「你怎幺会在这儿?」

朗尼一见他们,也快步迎了上来。

「沉,斯年,」朗尼愉快、开朗地叫,「报到处的人通知我说你们巳到,我就在这儿等,你们一定要用车的,是不是?」

斯年很亲切地跟他握手,两个东、西方的出色男子,在互握的双手中,立刻建立了友谊。

「我们见过面的。」朗尼笑说:「我们都是哈佛的老校友,我们早就见过面了。」

「是。」斯年很诚挚。「我们刚才还在想,明天大概会碰到你呢广」不,不,我急于想见你灯所以先通告了报到处。「朗尼具有美国人的坦率、热情。」你们一到,他们立刻就打电话通知我,主要的不只见沉,而是见你。「

「我?」斯年十分惊讶。

「是的,见一见历年来哈佛最出色的中国学生。」朗尼笑。「我想认识你,真的。」

「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,不是吗?」斯年也笑。「我也同样想认识你,我还在抱怨,为什幺你不是慧心的指导教授呢?」

「哦——‘」朗尼耸耸肩。「我情愿是你们的朋友。」

慧心看斯年一眼。她心中是明白的,看斯年的神情,他也了解。

他和他们只是朋友,一切界限已划得十分清楚了,朗尼已把自己列为第三者,他不再做当事人。

朗尼是真诚而开朗的。

「我们会是非常、非常好的朋友。」慧心和斯年凡乎是同时说的。

「那幺,让我这好朋友兼地主表示一点心意,一起晚餐,如何?」朗尼说。

「用我们的中国话说,你是打蛇随棍上。」蕙心笑。

「无论如何,我们很乐意接受。」斯年说:「你不请我们,我们也要请你。」

「好吧,我们一起走。」朗尼非常开心。「到我家去,我已预备好一切。」

「你家?你自己做?」羞心惊奇地。

「不,我有个钟点女佣,每天替我打扫屋子兼烧晚餐,她的手艺还真不错呢?她是个中国人。」朗尼说。

「啊——中国人。」蕙心意外的。

「是一个中国太太,四十多岁,非常友善。」朗尼又说:「她儿子在修博士学位,相信她儿子找到工作后,她就不会再做了,她不只是个烹汪好手,而且还是个最慈祥的母亲,我也叫她妈咪。」

慧心和斯年对望一眼,都笑了。这朗尼天真得很,也有赤子之心,他实在是个好人。

「你在前面领路,我们开车跟着你。」斯年说。

「好——顺便问一问,斯年,你今夜睡哪里?」朗尼是真的关心。

「酒店。」斯年说。

「如果你不介意,来我家住一晚。」朗尼说:「我有很不错的客房。」

「方便吗?」斯年也不推却。

「当然,只有我一个人住。」朗尼爽朗地。「如果慧心愿意,同样可以住在我那儿,我有好几间卧室的。」

蕙心看看斯年,这是习惯,她征求斯年的同意,就好象是征求男朋友或更亲密一点——像未婚夫的同意,这心思很微妙的。

「明天一早你有课吗?」斯年问。

「还没有见过教授,要谈了才知道。」她说。

「那幺明天一早我们就开车回哈佛,今夜可以住朗尼家里,大家在一起,免得你不习惯。」斯年说。

「好。」蕙心很开心。

「啊——甚至我们可以不睡觉,聊个通宵。」朗尼实在天真。「斯年,我们该有很多的话可谈,是不是?」

「当然。」斯年也很开心的样子。「很遗憾的,我们差不多是同期校友,又同是沈的朋友,但我们直到今天才有机会见面、聊天,我相信如果我们早认识了,一定早巳是好朋友。」

「谁说不是?」朗尼回答。

斯年心中却在想,如果朗尼早是好朋友,情况大概就和今天完全不同了吧?至少——他不会是神父。

朗尼在前面开车,斯年和慧心在后面跟着,跟车原是最难的,好在斯年对这儿的街道很熟悉。所以四十分钟后,他们就到了。

是一幢院子有一亩半大的独立平房,屋前的树掩映着屋内柔和的灯光,车停在路旁,步行两分钟才到屋刚。

「妈咪大概已经走了,我得自己动手。」朗尼说。

一进门,看到十分宽敞的客厅,整整齐齐的,有好多书架,里面是各种书籍,一眼就可看出是个有书香气息的家庭。旁边的饭厅里刀叉早已放好,还留有一张小字条——「朗尼先生:晚餐已弄好,全在保温箱里,我走了。刘太太留字。」

「啊!这刘妈咪实在很周到,是不是?」朗尼搓搓手,立刻走进厨房,把一样样食物捧出来。

「要我帮忙吗?」慧心问。

「我是主人,你们是客人。」朗尼挤挤眼。「你可帮忙的是陪斯年。」

朗尼又进了厨房,羞心摇头笑。

「我可做的只是陪你。」她说:「斯年,我实在有点糊涂,我们到底是在六年前?还是在今天?你——到底是不是神父?我真的迷惑了。」

「我是——斯年,在今天。」他说。

只是今天?

斯年和朗尼果然谈得非常投机,非常融洽,对许多事的意见,竟也不谋而合,只不过一夜之谈,他们仿佛已是多年老友,彼此惺惺相惜。

两点钟时,朗尼回卧室休息了,看他是谈兴未了,但明天,一早有课,他不得不休息。

客厅里只剩下斯年和蕙心。

「我们——哎,你先洗澡休息吧?」斯年迅速看她一眼。

「你们谈得兴奋时,我巳冲过凉了。」她微笑,「你先去吧,我替你整理房间。」

「我自己整理,你不必麻烦了。」他摇摇头。

「别忘了你说今夜你是斯年,只是斯年。」她笑说。

斯年呆愣一下,终于转身走进浴室。十五分钟后出来,看见他的卧室巳亮柔和的灯,一阵温暖涌上心头,他加快了脚步,在门边,他看见慧心正在替他拍打枕头——啊,那不是——不是一个贤妻所做的事吗?慧心——贤妻?

「你洗完了?」她回头望一眼,温柔地笑着。「我已替你预备好了。」

「谢谢,非常谢谢。」他心中塞满了复杂的情绪,却只说出了这句话。

蕙心慢慢站直,缓缓地伸手掠一掠垂下的短发,她脸上有工作过后的浅浅红晕,眼中光芒是那样温柔——温柔得几乎没在一向冷傲的慧心脸上出现过,甚至斯年在六年前也没见过。

「什幺时候你变得这幺客气?斯年。」她微笑。笑容中有丝请懒,有丝倦意,非常的有女人味,非常——吸引人,令人心弦激荡。

斯年呆呆地望着她,竟忘了说话。

「我——我——」他哺哺地。专注的视线仿佛再也不能够移动。

「我回房去了。」她心中忽然乱了,乱得——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也许是斯年的神态、凝视,也许是他那吶吶不能成言。

经过门口,经过斯年的身边,她下意识轻颤,她——完全不能自制,她甚至听见斯年的呼吸变粗、变急,斯年的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,那是一双看得出激动而不稳定的手臂,她心中震撼地看他一眼;他眼中燃烧着火焰,像六年前的斯年。啊!他说过,他今夜是斯年,只是斯年。

「蕙心——」他的声音发自灵魂深处。他的双臂合起来,深深地、紧紧地拥住她。「蕙心——」

剎那间,慧心觉得天旋地转,她已失去重心,飘呀飘、浮呀浮的,刚才屋中温暖的灯光也失去了颜色。

斯年紧紧的拥抱,斯年的激动,仿佛——六年中的爱恨纠缠,痛苦折磨已得到了补偿。

今夜他只是斯年,只是斯年——他吻她,她热烈地反应着,他的手在她背脊上轻轻抚过,她再也不能拒绝,他是斯年,她怎能再一次拒绝斯年呢?她不想令自己更痛苦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忽然清醒了,她发觉房门已关,她和斯年正滚在床上——啊!她大吃一惊,发生了什幺事?怎幺会是这样的?他们——他们——她用力推开了斯年,霍然坐起。衣服虽有点凌乱,却都还在身上,感觉上——也没有什幺异样,没——没发生什幺事吧?上帝,刚才怎幺会那幺混乱,那幺迷糊?他们不能,不该,也不可能做错事的。

斯年也十分狼狈,显然他在怀疑,刚才到底发生了什幺事?他只记得慧心脸上的红晕,蕙心眼中温柔的光,他——他——真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幺事呀!慧心为什幺显得惊惶失措,而自己——哦,他是不能犯错的,他是神父。

「我——我好抱歉,我不知道——一切都是混乱。迷惑的,我真的不知道,蕙心——原谅我。」他不安地低下头说着。

慈心深深吸一口气,既然确知没有发生什幺事,也不必做出小气巴巴的样子。

「没有什幺值得抱歉,不是吗?」她十分心平气和地,这幺短的时间,她能令自己心平气和,实在不简单。「我——回去休息了。」

「蕙心,等一等。」他伸出手,却又不敢抓住她。「我——我——能解释一下吗?」

「解释?」蕙心笑了。很自然地坐在一边沙发上,她——也不愿那幺快离开,是吧,刚才的温馨和激情可能永远不再,那将是这辈子最——最动人的一段回忆了。「有什幺需要解释呢?斯年,没有人做错事。」

「你——真不怪我?」他凝视她,漂亮的脸上一副严肃和认真。「葱心,你是谁?」

「你怎幺完全不像你了?斯年,记得吗?你说过,你今夜只是斯年。」她微笑。

「事实上——我的确不再是斯年。」他苦笑。「今夜再做斯年,我有犯罪的感觉。」

「我明白你的感受,」她由衷地说,「但是——斯年,我们毕竟是人,人都有天生弱点,就算神父也得承认这一点,是不是?」

斯年沉默不语,他还是对付不了心中的矛盾、挣扎。

「斯年,你的矛盾太多,又有自责,还有些后悔,这样下去你怎能快乐呢?」蕙心叹息。

「对快乐与不快乐我已麻木。」他摇头。「从六年前我离开香港的时候。」

「斯年——」慧心的心中扭曲得疼痛。

「真的,那时我万念俱灰,脑子里,心里只有一片空白,我不能恩考,不能辨别一切,走在街上只见天空是一片灰暗,连阳光也变成黑沉沉的。」他垂着头,慢慢地说:「我常常坐在石澳的海滩,一坐就是一整天,其实我脑子里什幺也没有。后来——不知怎幺回事,想到了离开香港,这是惟一的意念,干是——我就走了。」

「但是,怎幺会是比利时?」她轻问。

「收容我的神父是我以前在哈佛的教授,」他又说,「我知道他在那儿,我就去了,当时我觉得根本没有其它的路,我只能走这一路。我并没有想到要做神父,真的,当我坐平底船到达教堂,才一踏上石阶,我就有份难以分说的感动,后来进人那古老庄严的殿堂,我——我整个人崩渍了,我没有经过仔细考虑——我觉得根本不必考虑,只觉做神父是我最好的归宿。」

慧心含泪凝望着他,事情原来是这样的。

「这——不能怪任何人。」她说。

「我怪自己,我该考虑,事情也不必非弄到无可挽回。」他摇摇头。「可是我没有考虑,麻木的人是不可能考虑的,直到——你来到比利时。」

「但——比利时见到你时,你好象非常理智,非常冷静,我以为你很快乐,所以——我才毅然离开,不再打扰你。」蕙心说。

「我怎能不以冷静、理智的面孔对着你呢?」他无可奈何地说:「我的骄傲、我的自尊都被你打成碎片,我若再不能冷静、理智——即使那是假的——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。」

「斯年——」她抱住他的手臂坐到他旁边去。「是我错,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,是我该受罚。」

「在比利时再见你,我激动得讲不出话,我在殿堂里来回走了两圈,直到你推门进来,我——无可逃避,才硬着头皮面对你。」他透一口气。「我看见你流泪,蕙心,你并不是一个流泪型的女孩,我非常明白,我——真的,我当时真想脱下神父袍随你而去,真的——」

「但是——你没有随我走。」她轻声说。

如果那时他随她走了,今天的情形会这样吗?

「我——说实话,我当时还在恨、恨你毁了我的一切,我的外表越平静,心中的波涛汹涌却越厉害。」他轻叹。「那种情形,我怎可能随你走?」

「后来——你又再去哈佛,又回香港——这——」

「我已真正心平气和,我已能面对任何人,包括你。」他渐渐有了微笑。「我巳经完全明白并接受自己是神父的事实,我想,我能真正埋藏以往的一切。」

羞心怔怔地瞪着他半晌。

「你——真的能吗?」她细声地问。

斯年一震,半晌无言。「你说得对,人毕竟是入,有软弱的一环,我也不能避免。」他真诚地望着她。「慧心,你要帮我,做斯年时我已失败过,我不想做神父又再次失败。」

蕙心这次真的呆怔了,他要求她帮忙?帮助他做一个成功的神父?这——「羞心,我知道这个要求很——很离谱,尤其对你,但——我没有办法,我——面对你——我没有信心。真的,蕙心,如果你不太为难,我希望你能帮我。」他垂着头,显然十分矛盾。

「如果我帮你,那——谁能帮我?」她说。

她直视着他,眼中光茫逼人。

「慧心——」斯年矛盾地挥挥手。「我知道这很荒谬,但是一一哎,算了!算我没说过这话,让我们把今夜的事忘掉,一切都没有发生过——」

葱心站起来,她皱眉凝望他半晌,摇摇头,一声不响地走出去。

「蕙心——」他挣扎看叫。

「很抱歉,我觉得自己无法帮你的忙,因为——你虽然是斯年,却已不是六年前我心目中的他,我——我抱歉。」蕙心没再回头,径直走回她的卧室,并关紧房门。

斯年站在那儿,久久不能回神,他甚至不明白素心说的——他是斯年,却不再是她心目中六年前的他——他真改变得那幺多、那幺大?他怎幺完全不自觉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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