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,公司同事有个bbq,他们请我参加,这很难得,我答应了。」她说。
「这么热的天气bbq?」
「机会难得,我想跟他们打成一片,工作起来更容易些!」
「那么你带我去,我去拒绝许荻。」
「好。」她笑。一直欣赏伟克的直率开朗,她觉得他们相像,是同类人,乐于接受他。
周末,约好伟克在停车场兑,却看见他带着许荻同来。许荻,还是好气质,穿得很刻意的随便,很有型的站在一边。
「我没有节目,可以参加你们吗?」他问。没有拒绝的理由,于是三人参加了同事在新界家的后
院中几乎热死人的bbq大会。整个过程中,许荻很沉默,坐在伟克旁边不声不响也不怎么吃东西,很不投入,给人—种格格不入的感觉。
黄昏时,梵尔带着两个大男生提早退席。
「是否后悔跟我来。」只一个下午已晒得通红的梵尔笑。
「不后悔。」许荻抢着答。「只不过不习惯你晒得这么红的样了,完全破坏了你的神韵。」
「我的神韵?为甚么?」
「你有很现代的样子,我是指外表,可是某些神情非常古典,很难形容。」他说。
「是这样吗?」她看伟克。
「我不觉得,也许我不懂欣赏。」伟克说:「我是粗枝大叶的人。」
「你不懂欣赏我?」她故意叫。
「我只觉得我们很像,很合得来,是同类人,对不对?」伟克拍拍她肩膀。
「现在去甚么地方?」许荻问。「我还不想回家,真话。你们不能扔开我。」
「去梵尔家,她家已不缺任何东西。」
「好吧。我做了杏仁豆腐,希望你们喜欢。」汽车一路往回程的方向驶,梵尔开得很专心。
「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迎合那些人,」许荻的头伸向前。「你跟他们非常不同。」
「我没勉强,他们是同事,只是天气太热。」她回头,嫣然一笑。
「看,就是这个神情,好古典。」他叫起来。「伟克,你看见吗?」
「艺术家是不同些,」伟克摇头。「笑就是笑,我分不出现代或古典。」
「你像父亲或母亲?」许荻间。
「我?我想自己像父亲,他们一直叫我父亲的女儿。」她说:「为甚么问?」
他犹豫一下,说:「像父亲的女儿会比较有福气。」
「福气?你没说真话。」伟克这次细心得很。「这不是你原本要说的话。」
「你怎么知道?」许荻把脸转向一边。「下次来我家,梵尔,我给你看张照片。」
「像我的某人照片?」她不在意的。
「不是。」他不再说下去。
其实,梵尔觉得與许荻相处并不那么融洽,她宁愿和伟克一起,但许荻对她很有好感,她感觉得到。
许荻?不,他不是她要的那杯茶。
对于许荻的再次邀请,他们应约而去。去许家是很轻松的事,不必应酬长辈,许荻的父母还在外国未返。
欧陆味重的偏厅里放着—本古旧的照相簿,楚尔知道,这是为她预备的。许荻的孩子气比想像更重,一进门他就拉着梵尔。
「过来看,你看像不像?」他指着照相簿上的—个女子。那女子约二十岁,清秀古典,笑容非常含蓄,穿着二十年代的长衫。
「像谁?」梵尔反问。「你的亲戚?」
「妈咪的一个阿姨,你不觉得她某些神韵很像你吗?」许荻叫。
「我?」梵尔迷起眼睛左看右看,近看远看。「她很美丽,可是不像我,至少我不觉得,」
「或许有那么一点。」伟克打着圆场。「梵尔完全现代的。」
「你看那眼神,那嘴角笑意。」许荻不肯罢休。「简直是神似。」
「好,回去练练那种古典笑容!」梵尔笑。「让我练得像她好了。」
她不经意的翻一页像簿,一个穿着古旧军装,戴着有眼镜的古旧军帽男人的相片赫然闪进眼睛,刺激着她的神经。
那个刹那间来到的影像!
「他是谁?」她叫。声音竟然颤抖起来。
「妈咪的姨丈。」许荻看一眼。「为甚么问?你认识他。」
「不不不,不是认识,是见过,不——哎!该怎么说呢?」
「他是甚么人?我是说他做甚么事?他人呢?在香港吗?」
「他是飞行员,是中国最早的空军,就是抗日战争时和日本人在空中作战的jūn_rén,」许荻望着那张照片。「他不在香港——没有人知道他在那裹,生或死,因为妈味说资料上写着他失踪。」
「失踪——我不明白。」梵尔轻轻自语。心中有一波又一波海浪在翻腾,莫名的狂热。
「听说他一次出任务没有回来,从此没有消息。而军方也没有得到飞机被击落的情报,不能证实他是否阵亡。」
「后来呢?」她再问。这个人就是在她眼中出现的影像,她能肯定。这么奇妙神秘的联系,她不能不紧张?
「还有后来吗?」许荻淡淡一笑。「大家都当他死亡,事实上,他没有再出现过。」
「你那——阿姨呢?」
「是妈咪的阿姨,我大概要叫姨婆,」许荻说:「她也过身。」
「好了,梵尔,别让四十多年前的事太烦搔你,那太遥远了。」伟克抢过照相本,用力合起来。
「一点关系也没有。」
「他那连眼镜的帽子是军帽?」她不放弃。「是飞行帽。」许荻说:「没看过二次大战的电影吗?那时飞行员都戴那种帽子。」
他默默思索了一阵,几次出现她眼前影像中那男人的确是戴这种「飞行员帽子」,但她不能肯定是否与照片中的同一人,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无法和电光火石中的影像重叠。
「我见过——那样的人。」她说。一说出来立刻后悔,即使她说出自己的三次经历,他们恐怕也不会相信。
「甚么地方?甚么时候?现实或梦境?」伟克显得啼笑皆非。
「我——不知道!」她把话咽回去。「只有一种很深刻的印象。」
「是。我明白了。」伟克跳起来,在茶几下翻找一阵。「许荻,你家有没有消闲的中文周刊?我知道梵尔在说甚么!」
「消闲中文周刊?」许荻想一想。「等着,我就回来。」来回不到两分钟,他拿着两本明星做封面的杂志进来。
「是不是这些?」他交给伟克。
伟克一言不发的迅速翻着,找着,最后停在一页,面露喜色对着她。
「看。这是否就是令你印象深刻的画面?」他指着那一页。梵尔看见一个颇英俊的男人头戴飞行员帽穿着军装,旁边伴着的是个贤良淑德的温柔女子,是一个香烟的广告。
的确是,是那样的帽子,那样的军服,但肯定,在她眼前出现的影像——或该幻象却绝对不是广告上这男人,这男人眉目清晰,幻象中一切只是影子。
许荻伸头过来看一眼,笑起来。
「周润发和吴倩莲,」他说:「很红的广告。」
「也——许。」梵尔深深吸一口气,乐得有个下台阶的机会。「这广告拍得真美。」
「你懂中文?看中文杂志?」许荻感意外。
「至少可以写算得上通顺的文章。」她说。暂时抛开那些疑团。
「真的?你怎么学的?在美国并无机会。」伟克十分羡慕。
「母亲教的。在大学也选修,只要有兴趣,机会是自己找的。」
「来香港后,我发誓学好中文,」伟克说:「现在开始,我们说中文,ok?」
「我说国语。」梵尔字正腔圆。
「那就说国语。」许荻也不差。
「你不是广东人?」伟克勉强说着。
「我的家族来自上海,」
「叮」的一声,彷佛有人用小钟在梵尔脑子里敲一下。上海。
「我母亲也是上海人。」伟克叫。「但上海话太难,说得不好像骂人。我听得懂。」
「你呢?」许荻望着梵尔。
「不。我不懂。我父亲是北方人。」她摇头,「但上海话好听,不是吴侬软语吗?」
有个穿白衣制服的女佣人走出来向许荻低语一阵,他点头并打发她离开。
「我们吃下午茶。」他站起来领着他们往外走,经过一个长廊,到一间阳光充沛的美丽玻璃屋中。
玻璃屋连屋顶也都是玻璃,许多培植得非常茂盛,充满生命力的植物围绕四周。
他们在白得发光的桌椅前坐下。绝对讲究的纯银餐具,上好的英国瓷器、茶具,又香又新鲜热辣的点心和咖啡。安排得妥妥当当。
「你父母都不在,谁为你主持一切?」梵尔很好奇。「你们有最好的女管家。」
许荻没有回答,玻璃屋的一端却慢慢走来一个女人。修长、斯文又古典,穿着米色旗袍,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个髻,脸露安祥微笑,看不出真实年龄,岁月却有在眼中留下智慧。
「九姨婆。」许荻站起来,有点惊讶。
梵尔和伟克下意识的跟着起立,九姨婆的衣着绝不豪华,却自有气势,令人心悦诚服的尊敬。九姨婆的视线一直停在梵尔睑上好久好久,久得令梵尔几乎想低下头去。
「你们坐。」她轻声说:「我在楼上看见你们。」
「欢迎你和我们一起。」许荻对她极亲热。「是你为我们预备的茶点。」
「不介绍朋友给我?」她问,视线又停在梵尔脸上。
「啊——看见你下楼开心得昏了。」许荻活泼起来。「任梵尔,傅伟克,我得朋友,九姨婆事妈咪最小的阿姨。」
「你性任?」九姨婆对着梵尔。
「是。」
「我以前没见你来过。」
「我住美国,最近调来香港工作。」梵尔回答。第—眼,她就喜欢这个看不出真实年龄的「姨婆」,无比的亲切,很想接近她。
「是上海人吗?」她再问。
「不。北方人。」梵尔笑。看来九姨婆对她的兴趣也不少。
「多大年纪?」目不转睛。
「二十七。」梵尔从容回答。一点也不觉唐突。或许这就叫缘。「就快二十八。」
「你的母亲……你像她吗?她也是北方人?」问得很特别。
「我像父亲。妈咪是青海人。」
九姨婆眉心微蹙,然后就沉默下来。好像梵尔的回答令她不满意。
「今夜——我是说晚餐时與我们一起吗?」许荻明显的找话说。
「不了。」九姨婆垂下眼帘。过了一阵,她站起来,说—声:「失陪。」转身慢慢走出去。她来与她去都那么突然。
「你没说过家裹还有位不像老人家的九姨婆。」伟克半开玩笑。
「她从不與我们一起,在这屋子裹,她是最独立的个体。」许荻解释。「我们都喜欢她,尊敬她,她跟我们讲几句话,我们都觉得特别开心,她平常根本不下楼。」
「今天很特别。」伟克说。
「当然。她吩咐厨房预备点心,她肯见你们,」许荻望着梵尔。「我相信是为你。」
「我?」
「你没见她从头到尾都望着你,只跟你讲话,真奇怪,她从来不是这样的。」
「别胡思乱想,可能只因为今天阳光特别好,」梵尔岔开话题。她心中也有种莫名的,难以形容的情绪,她不想被人发觉。「也可能她就是想下楼走走。」
「知道吗?我们大厨房的一手意大利菜是九姨婆教出来的。」
「她以前当大厨?」
「她是上海圣约翰大学高材生。」
「九姨丈呢?」她问。
「没有九姨丈,她没有结过婚。」
「但是她美丽典雅。」
「结不结婚,每个人自己都有理由和原因,那与美丽无关,」许荻用手比划,状甚夸张。「而且当年九姨婆据说是圣约翰校花,追求的人排长龙。但她不结婚。」
「有故事?」梵尔低声说。
「谁知道,那是很久很远得,恐怕她自己也不记得了。妈咪曾说,九姨婆从小就是独身主义者。」
「从小?多少岁算从小?二十?」伟尧摇头。「你们在谈甚么,一点兴趣都没有。」
「她住楼上?」透过玻璃屋顶,梵尔向上望。
「那一间,」许荻指着一间有大露台的,「她住那儿。」
梵尔望着望着,莫名其妙的悠然神往,飞往那个古老年代,仿佛自己也是一份子了。
「很喜欢九姨婆,」她喃喃说:「如果能跟她做朋友就好了。」
九姨婆却没再下楼,直到他们离开。
许荻说过,她原本就极少下楼,她的个性是屋子里最独立的。不知道以后还可不可能再见到她,真的,梵尔极挂念她。
一个寂寞的黄昏,梵尔用铅笔画下九姨婆的素描,虽然只是短暂的一面,她笔下的人却生动得很,尤其那定定的眼睛,好像跳动着一个又一个的问号。
是了。九姨婆眼中充满了疑惑,真是这样。
一个像她那样有身分、背景、学识的女人,经历了那么悠长的岁月后,对世界,对人们还有甚么可疑惑的呢?很想探讨,苦无机会。
她不能主动约会许荻,就算去到许家大屋,是否能见到她呢?
周四,一项紧急任务,她飞往新加坡。
行前,只够时间打个电话给伟克,这个周末他只能独自度过了。
新加坡之行为公事,从早到晚都在忙,即使星期六,她也用来与那边公司的同事讨论一些要事。星期天回港时已近黄昏。
公司车送她回家时,她看见许荻坐在他的日本车中等在大厦门外。
「你等谁?伟克呢?」她好意外。
「我找不到他,」许荻眼中有前所未见的落寞。「你去哪里?」
「新加坡公干。」
「你没告诉我。」他情绪低落。「昨天和今天,很闷。我等了你两天。」
「为甚么等我?你可约其他朋友。」
「他们——回来了。」他垂着头。
「谁回来了?」她带他上楼。「九姨婆呢?你可以找她聊天。」
「我不能随便找她,她不理我的。」许荻说得像孩子。「他们前天晚上回来的。」
「是你的父母吗?」她安排他坐在客厅,并给他一杯果汁。
「他们。」他摇头。
「我不懂哦。你家有些甚么人?你不喜欢他们回来?」
他望着手中那杯果汁,不停的用手转着。
「你等我,换好衣服我们出去晚餐,」她说:「顺便再打电话找伟克,他没理由失踪。」
转身入卧室,洗一把睑迅速更衣。就在一转身之际,看见镜裹人影一闪,戴有眼镜飞行帽的男人,只是一眼,却清清楚楚看见那张脸,那似笑非笑的神情——
呆怔一下,恐惧从背心爬上来,是她眼花?还是镜中真出现过一个人影?
怔忡的发一阵呆,定睛细看,哪儿有人哪儿有影?是她风尘仆仆太累而眼花吧——但愿是,她却知道骗不了自己。
那个幻象更真实清晰了。她看见那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。
回到客厅,许荻姿态不变的坐在那儿。
「开心些,好吗!」她夸张的挥动双手。「我不想陪着你发闷。」
他抬起头,定定的望着她一阵。
「伟克不在。」
「我俩,ok,就我俩,你想去哪裹?」她笑。服侍他真吃力。「不过无论哪儿,都没有你家的意大利菜好。」
「不要回家。」他反应强烈。
「没想到你这么孩子气,」她摇头。「总要回家,是不是?」
「明天——我或者搬出来,」他振奋自己。「对,明天开始找房子,立刻。」
「不会有任何地方比你家更舒服。」
「我知道。可是——他们回来,」他像在逃避洪水猛兽。「他们——就这么回来。」
「以前他们不住在家裹吗?」一边开着车,她一边问;他摇头又点头,过一阵再摇头。
「很久以前。后来——实在不像话,蚂咪也生气,他们离开,」他极度苦恼。「他们又回来。」
「谁呢?总得告诉我是谁。」
「他们——大哥和嫂嫂,他们不应该回来,我不明白他们。」
「你家房子那么大,多十个人回来也不要紧,平日也见小到画,怕甚么。」
「我怕——九姨婆。」
「九姨婆?她不高兴他们回来?」
「不——」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「梵尔,我想喝酒,你陪我。」
「先填肚子。我是饿不得的人,一饿就昏,就发脾气。」他带她去吃了顿地道的上海菜后,两个人到附近一家酒廊。不知时间没到或怎样,人很少,相当冷清。
一杯酒下肚,他脸上有红颜色。
「九姨婆前天问起你,真怪,她从来对任何人都没兴趣。」
「她问我甚么?」
「她问我见过你家裹其他人没有。」他的心情渐渐开朗,酒精发生了作用。
「她真的对我背后的一切感兴趣!」她打趣。「是否我像她认识的某个人?」
「二姨婆,」他叫起来。「我说过你的某些神情像她,一定是这样。」
「就是照片上的古典女人?她的丈夫飞行失踪的那个?」
「是。她是九姨婆的姐蛆,」,他说:「回去我会问她,说不定我跟她感受一样。」
「不再闹着不回家了?」
他脸上掠过一抹奇异色彩。
「你陪我回去,好不好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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